“她被埋在彼得罗巴甫洛夫斯克坟场。我们大家都去给她送葬。我们和叫花子都去了。他们爱她,都哭了。祖父也哭了。他把我们赶走,一个人留在坟上。我们从矮树丛里望着他在那里哭,他也快死了。”
——高尔基《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
高尔基在描写他外祖母去世的这一小段文字中,令我揪心的反而是他外祖父的行为。在整个文章中,外祖父经常是“坏”的,但是他有些时候却那么的“好”。这种时候,反而让我深深地难过。
我的外公在我五岁时就去世了。
许多时候我回想起外公,试图在脑海里拼出他的模样,往往在觉得自己想到了的时候,突然又觉得那似乎是某个老演员的脸。关于外公我能记起的已经非常少,但我清楚外公对我的爱。每当我想到在我什么都不懂幼稚无知的时候,外公那平静的眼神,总是不由地让我心颤。
我记忆中关于那时的东西是极少的,譬如那时的天气好像只有阴天,没有太阳,满天都是白云。我陪我的外公坐在台阶上,望着远处。外公像是在看,像是不看。他手里拿着烟斗,时不时会抽上两口,往往这样一坐就是半天。就连吃饭的时候,他也总是叫我先去,他等下才会进来。那时我学着外公把小椅子靠在砖墙上,看着马路,电线杆,稻田和远处的天空,一动不动。
我还记得一个夜晚,那是夏天,我躺在竹床上,外婆给我扇着风,她指着星星给我讲牛郎织女,外公在另一边自己坐着。在我的印象中,外婆好像没说几句,我问了问题她也是含糊地回答,兴许她自己也记不清这个故事。后来我犯困了,眯着眼睛打哈欠,外婆把我抱起来,拿蒲扇在我身上拍打驱赶蚊虫,把我抱进房睡觉。那时我睡觉也总是睡在里面的,外婆怕我掉下来。
我长久以来就想写一篇我的外公,可为什么不写外婆呢?大约是因为外公已经去世了,而外婆还活着。我不为活着的人写,却为死去的人写。人们总是这样的啊,但着实是没有用的,他都已经听不到了。
我记得有一天的下午,我和外公坐在屋内,阳光从门上方的窗玻璃透进来,投在斑驳的墙上,阳光里的尘翻滚得清晰可见。我突然想起来要找外公要钱买零食。那是我第一次找外公要钱,也是最后一次。我向他描述那么一种东西,是豆类做的,一张或者两张豆类做的皮卷成的棒棒,我可以把它撕成一片一片的吃。外公犹豫了一下,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手绢包,一层层地打开,从里面拿出五角钱给我。我在一次一次的回忆中始终想不清一个细节,外公那时究竟有没有舔食指,可能是没有的。以后我见过许多老人数钱时喜欢在手指上沾一点唾沫,那个动作在我的记忆里大概是因此而附加上去的。我把零食买了回来,假模假样地要分给外公,外公摆摆手说不要。
后来有一天——那是在外公还没有去世的时候——我无意中跟姨姨说起这件事,姨姨说我扯谎,我很不以为意的样子说我用不着扯谎。我至今脑海里仍留存着姨姨那时的眼神,那是一种惊讶,想要说什么却不说出口的眼神。我有时会怀疑这个眼神的真实性,我从小想象力就丰富,或许我自己造就了这个眼神来欺骗自己。再后来,那时外公已经去世许久了,我得知外公素来是不买那些零食的,他没给他的儿女买过,没给他的孙子买过,也没给他另外的三个外孙买过。唯独给我买了。
外公是很喜欢我的,我出生的时候,他就觉得我与众不同,将来会有出息,但我做的或许并不怎么好。小时候哥哥会嫉妒我,因为外公只背我,不背他。想来那时候哥哥对外公多少是有些恨的。冬天的时候我和哥哥玩擦炮,外公看见了,不许我玩,还叫我们跪下。这很有趣,但当时我什么都不懂,也就听话地跪下。我看到哥哥是只用一只腿跪着地的,我也就只用一只腿。外公说不能用一条腿跪,叫我改过来,我不肯,他就在旁边的柳树上折了一根柳条威胁我。我那时是知道这样的柳条打不痛的,笑着就是不肯改。外公很生气地说,“你就要和他一样的吗?”,然后他扔下柳条,走回屋去了。我依旧笑着,哥哥对着外公的背影做鬼脸。那时哥哥其实也算不得顽劣,我至今想起这句话仍旧不解。
外公去世的时候,前一天晚上他正好和他的儿女聚在一起吃饭。吃饭前我和他照旧坐在台阶上,他也照旧叫我先进去。那天晚上我睡的很早,起来时我就听到外面外婆的哭声,外公死了。
外公的葬礼上,他的儿女们为他哭泣。我还记得姨姨那时哭声中的一句,“爸爸呀!晚上和你吃饭的时候都好好的,为什么第二天就走了呢?”那时我正在屋外捡着没有爆炸的鞭炮。我捡鞭炮干什么呢?我真的不明白,也没有什么借口可以为自己找。鞭炮的引线燃的太快,我在十几岁之前一直是不敢玩的。我捡它干什么呢?外面捡鞭炮的还有几个小孩,我大概是想和他们玩的,可我那时并不会主动和别人打招呼。
姨姨把我拉到屋里,哭着说我是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外公最喜欢的就是我,而他死了,我哭都不为他哭一声。我望向哥哥,哥哥是姨姨的儿子,他哭的很伤心。而我只是呆呆的站着,一声也不吭,手里还攥着几个鞭炮。姨姨拉过我的手把鞭炮拍了下去,我并不去管那些鞭炮,大概那时候我也知道那对我来说是可有可无的东西,我只是呆呆地站着,像个木头桩子。
以前我感慨,说人一生能明白多少道理呢?爷爷告诉父亲,父亲依然要犯错,然后告诉儿子,儿子仍然要去犯错。你要懂得道理你就得去经历,而人一共就能活那么长时间。在那个时候啊,我不懂得爱。
我瞧不起那些总是信誓旦旦地说自己想要一直生活在小时候的人。你小时候不哭不闹喜欢对着人笑,还算得上聪明,许多人喜欢你,可你只是个傻瓜。
外公该是个有智慧的人。记忆中他喜欢静默的思考。沉静、孤独的思考是有智慧的人才会做的事,不是吗?即便他没读过什么书,十几岁时就迫于生计给地主放牛,饭也吃不饱。
我想象那么一个场景。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光着脚走在外公家后面一块块长着青苔的石板上,石板的凉气透过脚浸到我的身体里,我蹲下来掀开大大小小的瓦片,砖头,看下面慌张的蚯蚓和圆圆的叫不出名字的肉虫子。我感觉那时像是有一层淡淡的阳光般的雾气包围着我。
此时此刻,我想要抱头大哭一场。
作者简介:郭炜,湖南常德人,来自茅以升学院2013级交通运输班。性不羁,能就地而食,张口而歌。善爬树,写作,剥花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