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了南越的蓝天白云,再一次降落在双流机场的时候,八月已经过了一旬。匆匆忙忙,饥肠辘辘,辗转周折,晚上十一点钟到达了学校。惊奇地发现商街最北的一家面馆还没熄火,便邀了留校的同学一同前往,一碗鸡杂面我已心满意足。
在“烟花三月”的南方呆的久了,吃东西也讲究精细。米饭到了美食这个层面上,选用颗粒饱满的非糯水稻去壳抛光,洗米过水不能两遍,淘米亟需双手,留下来的淘米水过滤好之后才是蒸米的不二之选,水多则湿软如吞泥,水少则实硬如嚼蜡。炊具需用铁锅,火候不盈不亏留的一层不见黑的锅巴最佳。出锅时还得将锅心与锅边的米丢掉,才能留下一锅粒粒分明净白剔透软糯香甜的好米。水稻喜高温,喜湿气,喜短日照,沃野千里、不见天日的益州正投其所好。可四川的大米总是色香味俱缺,既不能香远益清,也不能粒粒如玉珰。“地富鱼为米,山芳桂是樵”,大概是天府之国的富庶与安逸,让人们对平平淡淡的米饭失去了精益求精的追求。
吃起面条来则随意很多,擀面也好,挂面也罢,面粉本身的优劣我分辨不出,口感也算是各有千秋。放油放盐,看到水面刚刚飘起水汽,再将面条丢入锅中。筷子捏着上下挑动,待到面条周围透明,中间留一线实心即可出锅。天冷的时候,庐州和北方城市无异,同老舍笔下描写的一般“吃了米饭远没有硬咽下几个馒头几碗面条舒畅,及至下午硬邦邦的不肯消化,反觉得暖了起来”。年级小的时候学习游泳,无论春夏秋冬每隔一日要去芜湖路上的省体育馆训练。训练结束精疲力竭地晃出游泳馆的大门,坐上外公的电动车,正值华灯初上。家离体育馆很远,每次颠沛流离之后,我都会雷打不动地坐在家门口的牛肉面馆,贪婪地吸上一碗。我对面条的喜爱,历久弥新。
来到四川之前,关于食物满脑子只有火锅二字,在成都生活了一年,实实在在的感受到了四川人对面条的喜爱。成都几乎每条街上都有面馆,店名一般都与发源地有关,如宜宾燃面、内江牛肉面、
武胜猪肝面、重庆豌杂面等。随便走进去的每一家都很好吃,大概是因为做面的太多,竞争过于激烈,也就优胜劣汰了。初来四川之际,看见每一家面馆上的都标着小碗(一两),中碗(二两),大碗(三两),我虽好吃面,对分量却没有概念,心中上下掂量:自己生性饕餮,一份厚切的牛肉(600克-十二两),每次只作开胃之用,这三两的面条岂不是塞牙缝还嫌不够呢?于是豪迈的叫了两份三两的肥肠面,殊不知一份吃完我已是撑肠拄腹。可能谷物里含有的淀粉让人比较容易产生饱腹之感,也可能是心里因素作祟,觉得从前十二块钱的面条吃一份就饱,四川的消费水平也不至于让果腹之用的面条价格翻倍。后来才慢慢摸索出四川食面的正确方式:点一份菜单上最前排的面,一两即可,再叫老板烫一份蔬菜加个煎蛋。端上桌来,红光满面,琳琅满目;拿起筷来,自得其乐,其乐无穷。
我是个人本主义者,虽然不相信精神分析那一套学说,但我却对佛洛依德的libido说法很感兴趣。婴儿呱呱坠地起,经历口欲期、肛欲期和性欲期,这奠定了人快感的来源——吮吸、咀嚼、吞咽、排泄(忍受)与性。我想我为何好吃面胜过米饭,大概是因为食面比食米多了吮吸这一步,也就多了一层快乐。
可我还是不曾想到,对于四川面条的喜爱竟到了痴迷的地步。大概从入夏开始,我不可一日无面。八月回到成都歇息一晚之后,我乘着大巴前往了位于川南的雅安。雅安三面临山,云雾缭绕,青衣江从中穿城而过。雅安又是雨城,作为“三雅”之一的“雅雨”名不虚传,夜必有雨,噼里啪啦的点在屋檐上,不禁让夜色包围的人在这山川包围的小城之中想入非非;伴着雨声入睡,那些周公河与大渡河的传说也徐徐入梦而来。在雅安实习的日子里,我甚至没有碰过一粒米,唯一在寄居之地临近的苍蝇馆子中尝试着点了一份我高中时在校门口最爱点的香肠炒饭,却索然无味,就着淋了辣椒酱的泡菜勉强吃下去了两口。
“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我的雅安之行因故戛然而止,让我有些措手不及。当晚收拾了行囊,第二天清早赶着大巴回到了成都。我的寄居之处紧邻青衣江,临行之际穿过江上廊桥,脚下江声浩荡,洪波涌起,头顶苍茫云海,晓雾长空。“不识庐山”,迷茫之感顿起。魂牵梦绕的大渡河与碧峰峡,因我一个周末的耽搁未能拜访;雅安特色的荣经挞挞面,距我每日实习之处不远就有一家,我却偷懒那一两步路不曾去过,想着时间还多,随时可以去吃;至于“三雅”中的“雅鱼”,更是无福消受。我就这样离开了。
回到成都之后,一位川北的大哥告诉我,挞挞面就是担担面的另一种说法,我明知不是,也还是故作欣喜,和他一同前往一家有名的担担面馆以解遗憾。挑起一筷子光洁绵软的面条,卷起碗里的海椒与冬菜,呼噜噜的地往嘴里送了起来,不知不觉瓷碗见底。拨弄着最后的的几根,扫着碗底的海椒,送入舌尖的刹那我恍惚的神经一下子清醒起来:面味、海椒味、冬菜味一同平行的进入了我的味蕾。四川的面条是不入味的,无论是多么香的辣椒,多么醇的瓣酱,送入嘴中后都能被轻易的分隔开来。川人好食麻辣,辣椒传入四川不过一百余年,就流行于大街小巷,生活在潮湿环境之中的四川百姓一下就被感化了,可这面条却固执地不被感化。我的思绪又重新迷离起来,看见自己手脚合并,躯体拉伸,居然也成了一根长长的面条了。我飘荡在四川这口大锅之中,周围的山川草木,花鸟鱼虫都融化进来包围着我,四川人民都扔出自己的满腔热忱、古道热肠来缠绕着我,我却解离不了自己,融入不了他们,自顾自的开始下沉了。
现在四川的汉族大多是湖广填四川而来,四川文化有一种移民文化的影子,灿烂而斑斓。这个“庐山”对我来说太庞大了,我害怕自己走不出去,我便不敢放纵自己,不敢沉浸其中。“出门饺子回家面”,古时候出门时时间充裕,游子出门母亲能够包饺子送行;由于通讯手段的落后,回家往往是突兀的,只能忙乱之中下些面条给归儿。不仅是归来之际,母亲在身旁的时候,总喜欢给我下面条,切一个番茄,放一些葱花,打一个半熟的鸡蛋,我总是一副狼吞虎咽的样子。如今出门在外,除了喜欢吃面,有时也会吃些委屈,也就总会想起母亲,想起母亲下的面条了。
2015年8月24日于郫县
作者简介:张小舟,茅以升学院2014级机械班,安徽合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