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过得越多,我就越像我的父亲:洗完澡后用湿毛巾擦身子、爱收拾东西、脖子上会被衬衫磨出接触性皮炎。喜欢和父亲一样光着下半身半躺在床上,穿着外套,盯着我要盯的东西。男孩子小时候总隐藏着俄狄浦斯情节,认为自己强过父亲,看不惯他的不求上进,只关心自己而不在乎家庭。长大了才能渐渐明白,所谓的子承父业,可能更多地是一种滞后的跟随,跟随父亲人生轨迹的频率。
在一个人的时候,我不会反抗,我总会滑向一种痕迹生活:我像一块活着的木板,舔着舌头靠近流出墨水的笔头,伸直腰子挺向半钝的刀子,希望成为所有世界的一部分。我时常会想,变成空气中的一个氦气分子,在我漂浮的日子里,是否也会碰撞到我的父亲?变成从云端下落的一滴雨点,在不同的河流里,我的父亲会和我一样随波逐流吗?在七岁的一天,父亲带着我走进长江东路上的珠宝店里,为母亲买了第一枚红宝石戒指,作为一个结婚时的遗憾的弥补;在十八岁的一晚,我搂下站在窗沿的母亲,眼中的怒火燃烧了光秃秃的阳台。站在太平山的山顶,默默地念叨着念叨了无数遍的誓言,要送给我的母亲一颗她从未拥有的钻石;躺在黄埔岛的夜空下,无数次的幻想,幻想自己取代父亲,成为母亲的守护神,也许这是所有做儿子的心事。
我的母亲做过普通话水平的测试工作,为参加普通话水平考试的学生打分。在母亲床上玩耍的每一个夏天,时常会听见各种各样的方言念出其中一篇文章:“年少的时候,我们差不多都是在为别人而活,为苦口婆心的父母活,为循循善诱的师长活,为许多观念、许多传统的约束力而活,年岁逐增,渐渐挣脱外在的限制与束缚开始懂得为自己活,照自己的方式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不在乎别人的批评意见,不在乎别人的诋毁流言,只在乎那一分随心所欲的舒坦自然,偶尔,也能够纵容自己放浪一下,并且有种恶作剧的窃喜。”可能是我太贪心、太粗心,就把所有恶作剧的窃喜都留在了年少的时候,长大了才开始为别人而活。
我得承认我的运气很好,进入大学之后遇见了很多贵人。教授微积分的叶建军老师、讲述高速列车史的冯晓云老师、还有很多可爱善良的同学们,他们一起改变了我玩世不恭的态度,让我充满上进的能量。我在没有宗教的国度找到了自己的象牙塔,第一次体会到了知识海洋浩瀚的我,像第一次在山顶堆石垒的孩子,不知疲倦,更多的是一种新奇所带来的冲动。“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我像第一次听闻宝藏的水手,想向着陷阱出发,向着逆熵前行,我不止一次的写到“我宁愿放弃我,放弃自由”。
可我没法放弃我的那些“别人”,母亲、父亲、朋友,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爱。一个人的精神和物质是不能分开的,像结合在一起的茶叶和茶壶,对外包装表现出的只是茶水。每个舌根都有自己的味蕾,搅拌着不同成分和浓度的酶,展现出丰富多彩的品位。当一壶茶所在意的口腔,其中的环境出现微妙的变化,这壶茶本身所追求的价值也许变成了竹篮中的水——浮光掠影的空虚,也许变成了竹篮中的石头——沉重的负担。这些想法反过来变成了一个个闹腾的小孙猴子,这壶茶的“定海神针”被拔走了。我自己的“定海神针”被拔走了。
我知道这是一个消费的时代,不只是消费阳光、消费水分、消费金钱,大家都是商品,不是你消费我,就是我消费你。消费思想与消化食物无异;电影明星就是一罐罐可口可乐;新朋友好比新衣服;你在饭桌上被提起,那更是一种随意的施舍。所谓的世界观也只不过是彼此消费者之间的评价体系,互相把对方的体验作为一种反馈,时而视作上帝时而当作垃圾;方法论就是我们的支付渠道,随处转移的注意力就像自动取款机口吞吐的纸币。
所有的消费都是为了得到与占有,我却向往一种为了付出与奉献的消费。就像父母对孩子的疼爱,最终的目的是让孩子离开自己,去自由的选择。我想找寻一片远离宇宙中心的死寂黑夜,找寻一颗刚刚出生的行星,自己做卫星也好,做恒星也罢,相互环绕旋转着,不反抗的、逐渐的、缓慢的螺旋接近轨迹的终点,成为秩序的插曲与缩影,把我的全部能量如江水般消费出去,不再寻求大海的反馈。
2016年3月27日于郫县
作者简介:张小舟,茅以升学院2014级机械班,安徽合肥人。